二十年后,一位跨女决定说服母亲收养女儿|Transtor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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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丨王木木
受访人丨秀秀
秀秀说,她想让母亲收养一个女儿。
二十年前的秀秀坚决反对家里再添女孩。她坚信自己就应当是女孩。似乎从有记忆时开始,这种对于摆脱男性身份的渴望就深深植根于脑海中。
幼儿园时期男女同厕,她曾见过女孩的下体,「很干净,很羡慕」。
她们没有男性那般冗余的生殖器,却也一样可以快乐而自由地生活。
从那时,秀秀便有了这样的一种信念,即生殖器是无用而累赘的,「切掉也没什么」,她应当拥有女孩子那般干净而平坦的器官。
那时候的母亲从来不吝惜对女儿的向往,秀秀也可以心安理得地被当成女儿来养,享受这种被女孩标准去要求的过程。
她学会乖巧,学会安静,从各种意义上学会去做个理想中的传统女孩。
尽管她们通过这种近似游戏扮演的手段,获得了某种获得补偿性的情感体验,然而扮演游戏毕竟是游戏,这点相当鲜明地摆在母女二人面前。
那时母亲还年轻,有生育能力,有时秀秀惹了她生气,她便说:「再不听话就不要你了,我重新再生个女孩。」
秀秀对于此格外抵触。她并不能分辨这话究竟是威胁还是玩笑,但母亲所流露出的对自己指派性别的不满是无可否认的。
相比起秀秀更愿意沉浸在女儿的角色中,母亲似乎清醒地时刻在提示着自己游戏的虚拟性:秀秀不是「真正的女生」。
在母亲的反复提示下,秀秀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一点,接受母亲所不自觉流露的惋惜和失望。她希望自己能够成为「真正的女孩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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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秀的幼儿园曾举办过一次舞蹈演出,而秀秀阴差阳错地得到了一套女生演出服装:黑色的体操服,加上白色连裤袜,性别特征很明显。
秀秀抱着这套衣服,有点迟疑。她诚然好奇那种作为女孩的感觉,想要试一试,可意识中朦朦胧胧的性别观念又提示着,这衣服本不属于她。
举棋不定的时候,老师走来催促她上台表演,秀秀心一横,最终换好了这身服装。
无论是出于对性别表达的冷淡,或是本身就认为她的气质偏向女生,老师对秀秀女装的默认,让她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女生对待。
而那些观众大概也没能发现秀秀的生理性别,只是为这群姑娘的表演欢呼喝彩。秀秀站在台上,心里暗自欣喜:「在那一刻,我完全成为了一个女生。」
这段美好的被承认性别身份的经历与服装紧密相关,成为女性的渴求也开始逐渐鲜明地呈现为一种对于女装的向往。
九岁的那个周末,趁父母出门时,秀秀终于忍不住好奇心,打开了母亲的衣柜。
秀秀能够想象到这件事被父母发现后的严重后果,且她也模糊地意识到,即使不被发现,偷穿女装这件事本身的愧疚感和背德性,也会让她在心里看不起自己,「扣上一顶变态的帽子,和正常的自己分道扬镳」。
在九岁的年龄,秀秀不可能弄清楚这种情绪的背后,大概是承受着父母期望和社会眼光的太多压力,也不可能懂得跨性别无罪的道理。
她只是天真地向往作为女生的美好。当探索欲克服恐惧时,她便拉开了柜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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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候秀秀最羡慕的就是女孩学舞蹈的体操服,于是她决定将自己打扮成练舞的模样。
至今她仍然记得小心翼翼挪动衣物时她那急速的心跳,既恐惧,又兴奋。
母亲没有体操服,她就找了件连体泳衣,穿丝袜的时候也学着女生的样子,一点一点往上提,生怕多使一点劲儿把丝袜扯坏了,可又担心耽误时间太久被父母撞见。
换好了。
秀秀对着镜中的身形,有点羞涩。她身材本就苗条,放在男生中显得瘦弱,却刚好适合于女生。
换上女装,仿佛身体与灵魂都终于回归到了属于自己的躯壳,这让秀秀感到很舒服,很自在。她小心翼翼地摆出几个动作,欣赏,但很快这种享受被担心父母发现的紧张所打破。
她手忙脚乱地脱衣服,将一切复原,尝试抹平衣服上的皱褶,然后佯装冷静等待父母回家。
不知道是哪步的失误,母亲第二天一边整理着衣橱,一边问秀秀是否偷穿了自己的连裤袜。她狡辩了几句,但心里却很清楚,母亲并不相信。也就是从那时起,她总觉得母亲开始对她失望。
在那之后,母亲更加想要生一个女孩。
似乎母亲更加意识到这种扮演游戏需要被停止了。秀秀的青春期很快就要到来,男孩将发育成为男人,游戏的虚拟性与现实的割裂感将会越来越突出。
这种割裂感也使得母亲拥有女儿的愿望再也无法映射在「儿子」身上,而唯一实现的途径便是生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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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秀强烈反对了这样的提议。她以为自己的女装行为已经让父母很失望了,她太害怕这个妹妹会夺去父母全部的爱。
母亲有时也会和颜悦色地给秀秀讲道理:「你从小身体就不好,如果有个妹妹,以后也算是有个照应。」
秀秀并不接受这样的说辞。她觉得等自己长大了,身体素质会好起来,母亲的话语反而更像是对她寿命的不信任。
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,她非但没有健康起来,还在18岁时生了一场大病。虽说不严重,但是不加以治疗也会导致死亡。
那是秀秀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如此脆弱。她原以为死亡只是老年人的「专利」,却没想到和自己也离得那么近。
母亲照顾卧病在床的她,有点惋惜而心疼地感叹:「你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,还不如当女孩,将来还有机会嫁个好人家。可是你偏偏是个男孩,这么瘦弱,哪有女生会看上?这样只能孤独终老了。」
母亲顿了顿:「早知道你是这个样子,当初就应该再生一个。生个男孩也好啊,那我也算有个像样的儿子了。」
那一刻,秀秀终于有点理解母亲对于二胎的执念了。这并不是单纯的对于女孩的渴望,其中也或多或少掺杂了对秀秀始终无法成为真正的男性的无奈。
扮演游戏是克制的,而秀秀却不愿脱出。母亲兴许是希望借此机会点拨秀秀,学会变得更加勇敢和刚硬,像社会上所要求的男性那样。
而秀秀则把这些语言解读为了一种濒临放弃般的失望——无论是母亲梦想中的女儿,或者一个「正常的男孩」,都大抵要比秀秀的情况要好太多。她开始尝试倾听,尝试理解母亲的愿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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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秀秀曾经悲壮地幻想过,如果她真的不行了,就跟母亲说:「你们再生一个女儿吧,别为我伤心。将来她会孝顺你们的,肯定比我强。」
秀秀逐渐长大,父母依旧尽全力爱着她这个「独子」,大概是为了考虑她的感受,也从来没有将生二胎的愿望付诸实践。
多年后,母亲悄然衰老,失去了生育能力。「假想敌」妹妹或是弟弟的危机解除了,这本应让秀秀感到如释重负,因为再也不会有别人去争夺父母对她的爱了。
但她并没有,反而掉入了新的困境。随着年龄增长,秀秀对于女性认同也越来越渴望,这意味着她将永远没机会成长为父母所期待的男人形象。
她仿佛站在两种性别之间的高高墙壁上。她知道心底的声音在告诉她,自己无法跳回男性那边了,可是她同样也没有办法翻过那座壁垒抵达女性那头,只好狼狈地站在性别的围墙上。
母亲有时候也会感叹,秀秀不像个男人。秀秀最开始是有点不高兴的,可当她脱光了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身体的时候,却瞧见一个瘦弱、白皙而清秀的单薄身影。
假若第一性征被掩盖住,几乎没有任何线索能够说明这身影的指派性别。一种难以否认的欲望在秀秀心里喧嚣着,她根本无法拿出任何论据来反驳母亲——她确实不像个男人,因为她本就应当属于女人。
可是秀秀也同样明白父母对一个传统的幸福家庭的渴望(其实血缘关系并不重要)。儿女成家,享受天伦之乐,实在是最朴素的老年生活梦想。
秀秀知道,她自己没法完成父母这个愿望了,因为性别认同的原因,恋爱、婚姻与传宗接代都面临着现实的层层阻碍。
父母一直以来都呵护着她,鼓励着她,使得她成为一个各个方面都优秀的人,而她却始终因为性别认同而无法完成他们一个又一个期望。
这种愧疚感和无奈感,让她更不愿意跟父母出柜。她不能逼迫父母接受这个「反常的自己」,也不想因此和父母闹矛盾——他们都需要彼此的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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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望这一段历程,秀秀有太多次站在出柜的边缘,而她的自我认知与母亲对她的认知似乎也只隔着一层纱纸,可她却不敢戳破。
她时常想,如果她能早点鼓足勇气和父母坦诚相待,那么父母就会更为及时地做出选择:全力支持她,或再生育一个所谓「正常的孩子」。
而现在,她却因为自己的懦弱而使得双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(尽管父母对这个困境一无所知)。她实在不该阻挠父母生二胎,也不该否认自己的真实性别认同。
那么现在,秀秀只好再说服父母收养一个女孩了。
她将代替秀秀完成那些父母的愿望,而秀秀也能摆脱歉疚,重新找回那个属于女生身份的自己。
2021年1月《民法典》实施,其中与收养相关的条文进行了修改:拥有独生子女且具备其他条件的公民也可以成为收养人。
这点给秀秀的想法提供了实施的可能性。也许从某种角度而言,将父母的期望转移到弟弟妹妹的身上有逃脱责任之嫌,但事实上这确是一种弥补自身所谓「缺陷」给父母所带来的苦痛的可能性。
从另一个角度而言,秀秀也未免有些太过自责。在这样一段家庭关系中,双方的根本愿望出现了矛盾,这本就是不可控的事。
而且这种矛盾的特点在于,它本来只对一方可见,而使得另一方可见的时刻便是爆发的时刻,因此很多情况下,这种矛盾只能被身为跨性别子女的那方自我吞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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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些跨性别叙事容易掉入将一切归因家庭环境的误区,而这种观点其实未必有足够的证据。
父母和孩子本来都没有错,要求每位父母都无条件支持自己的孩子是跨性别,就像要求孩子必须像父母所期望的那样生长一般苛刻(并非为那些抱着「矫正」念头而使得儿女遭受虐待的父母开脱)。
爱意味着理解,同时也意味着包容和不平等的付出。就像很多父母选择实现自己子女性别认同的愿望一样,也有很多子女希望能够实现父母对于家庭、对于自己成长的期许。
纵使法律已经修改,能否说服父母,能否找到健康且合适的养女,父母是否还有精力抚养她,她又是否愿意孝顺父母……这条收养之路上还有太多艰难和不可知。
秀秀甚至也没有想好该如何和父母提起收养的事。「如果他们问起我思想为什么转变,我该如何作答呢?」她也感到有些迷茫和无奈。
我们似乎总默认把自我认同的实现放在了第一位,习惯对于「探索认同—实现认同」的过程进行叙述。
我们会在跨性别的家庭故事中,看到从争吵到和解,或是从争吵到决裂,或是从一开始就充满宽容地接纳,然后到感慨家境、文化的差异。
但是,并非所有故事都拥有这样的完整结构和精准立意。
那些被独自吞咽而无法开口的矛盾,那些在亲情与个人认同之间的取舍,无解,却又现实而普遍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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